以扁鹊、淳于意、王叔和等医家为代表的扁鹊学派,对中医学理论体系的构建与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。对扁鹊医学与文化的研究很早便已开始,如:李伯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扁鹊学派传承谱系、代表著述和学术思想的梳理;廖育群侧重于在重构汉代医学史的视野下对扁鹊脉学的研究;黄龙祥通过对遗存于传世文献中扁鹊学派医籍片段的辨识、排序和拼复,对扁鹊医学的整体轮廓和部分细节进行了解读;和中浚等对成都老官山汉墓出土的《六十病方》等扁鹊学派医书进行了重点研究;李建民由扁鹊医案引出对周秦汉时期古典脉学的研究;山田庆儿等日本学者主要是从医学史角度对扁鹊学派进行研究。但遗憾的是,古籍文献记载的扁鹊所涉各地,今天还依然局限于对扁鹊里籍、生平等问题的争辩,虽有小范围学术交流,但未能将扁鹊学派作为一个整体,开展更大范围的协同合作。笔者撰写本文,意在提醒需要首先厘清扁鹊、扁鹊医派、扁鹊文化等基本概念,方能突破固定思维的束缚,开展更深入的广泛研究。历史上诸多医家的医学和文化资源开发与综合利用,大抵也是如此。
扁鹊是正史有记载的第一位医家,司马迁在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中对其亦真亦幻的记述,展现了扁鹊高超的诊治技术,同时也留下了许多疑问,诸如其里籍、生平等,时至今日争执与分歧依然很多。围绕扁鹊、扁鹊医派、扁鹊文化的研究一直是医史文献和中医药文化研究的热门选题,但常囿于地域之争,缺乏以客观理性的视角从更加宏观的角度探讨相关问题。为此本文拟通过对扁鹊、扁鹊医派、扁鹊文化的内涵及研究重点等基础问题作一番探讨,希望能对相关研究有所帮助。
一、扁鹊
若把“扁鹊”作为某一位医家的姓名,探析其“内涵”则不免显得小题大做。但是,仔细分析散见于古籍中的对扁鹊生平的记载,便会发现问题没有想象中简单,很有探析的必要。以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为例,该篇所列扁鹊之事迹主要有视赵简子疾病、治虢太子尸厥、望齐桓侯之疾、入咸阳(“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,使人刺杀之”),这些事件所涉时间跨度达三百余年。究其原因大致有二:一是所载史事有误;二是史事无误而将分属于不同人之事置于一人。同时,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中有云:“扁鹊名闻天下。过邯郸,闻贵妇人,即为带下医;过洛阳,闻周人爱老人,即为耳目痹医;来入咸阳,闻秦人爱小儿,即为小儿医。随俗为变。”“为医或在齐,或在赵。”扁鹊之足迹遍及今山东、河北、河南、陕西等地,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一个医者的活动区域能如此广泛,而且生平跨越时间如此之长,两者综合考虑,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以及《韩非子》《韩诗外传》《战国策》《说苑》等古籍中所记载的“扁鹊”并非专指一人。更确切地讲,其是对某一些具有高超医术大家的总称。这些医家散见于各地,或精专于相同的医学专科,或擅长诊疗不同的专科疾病
另外,从文化的角度看,“扁鹊”之称谓本身便有鸟崇拜的意味,山东微山县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也佐证了这种论断,其中的一块画像石上绘有一人首鸟身的医家为患者行针疗病,是鸟图腾的生动体现。东夷地区以鸟为图腾,前述扁鹊活动的区域齐、赵、秦等地,恰恰是东夷文化兴盛和所辐射之地区。正如周策纵所讲:“这种针砭行医图采用半人半鸟的形象,自然是由巫医和鸟图腾崇拜演化而来,这种崇拜原是古代东夷诸族的习俗……齐国巫风极盛……扁鹊行医的石刻出现在古为东夷和齐鲁所在地的山东,实不为无故。”从这个角度讲,“扁鹊”也非特指的某位医家,而是以许多现实医家为基础,又加上了文化的渲染和再加工而形成的一种符号,用以统指名医。
由此可见,“扁鹊”作为医家的称谓,其内涵也应该有广义与狭义之分。“扁鹊”的称谓最初肯定指某一特定的具体医家,这便是“扁鹊”的狭义内涵。而广义的“扁鹊”,则是在狭义“扁鹊”的基础上,对某一些名医的概称。对扁鹊里籍、生平的争辩,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区分“扁鹊”一词所代指对象的广狭之分,仅摘出古籍中的片段论述作为论证扁鹊里籍和生平的证据,未曾全面考察古代文献对扁鹊的记载。
二、扁鹊医派
作为医派,要有代表性的医家、著作及独具特色的学说思想和传承谱系等。以此为标准,我们可大致定义扁鹊医派为:以研究和阐发扁鹊学说为核心而形成的医学流派。对扁鹊医派的界定一直存在争议的。以任应秋所编《中医各家学说》为代表,扁鹊医派便未能像河间学派、易水学派、温补学派等一样作为专题进行论述。与之不同,李伯聪在其《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》一书中则肯定了扁鹊医派的存在,并称其为“中医史上的第一医学学派”“是在战国、秦汉时期产生过最大社会影响的医学学派”
笔者认为,尽管有不少文章和著述对扁鹊医派进行探讨,但即使是肯定了扁鹊医派的客观存在,对扁鹊医派所涉医家、学术思想等关键问题也依然值得做更深入而审慎的研究。
举例来说,扁鹊无亲撰之作遗世,散见于文献中的部分佚文或许为扁鹊之说,托名扁鹊的医书也未必能真正代表扁鹊学说。由于文献的缺失和断层,我们很难梳理出有关扁鹊的清晰的、系统的、延续的、突出的学术思想,并围绕该学术思想来界定医学流派。据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所载,扁鹊饮上池之水后,“尽见五脏症结,特以诊脉为名耳”,又“至今天下言脉者,由扁鹊也”。另外,虽言扁鹊或为带下医,或为耳目痹医,或为小儿医,但均未详载治各科疾病之特色方法。唯有诊治虢太子,从尸厥之病因病机到诊治方法,叙述详尽。依其所述,扁鹊诊病尤重脉诊,疗病擅用针石。周策纵在其《古巫医与“六诗”考——中国浪漫文学探源》一书中,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了扁鹊与针石之间的密切关系,他讲:“这些半人半鸟的形象,都是长翅长尾,的确有点像喜鹊的模样。鹊字《说文》古文作舄,象形,小篆作䧿。《说文》并未说昔是声,这固然仍有声的功用,我以为也不能说没有会意的因素在内。我颇怀疑,鹊字所从的昔,也许有厝的意义……神医以鹊鸟的形象使用石针,所以便用厝石之昔与鸟相合而造成鹊字,这个可能性也许还是有的。”重视脉诊与针石疗法或许是众多名号“扁鹊”之医家的特色,是早期扁鹊学说的核心。问题是这种核心学说是否有清晰的延续和发展,是否在发展过程中越来越形成独具特色的理论。换言之,当早期扁鹊学说中的内容,如脉诊、针灸等,逐渐被历代医家采纳和应用后,其特征性变得越来越淡,而没有特征性的学说则很难以医学流派著称。这种尴尬就如同界定齐鲁医派一样,当一个“医派”的学术思想已经作为一种基础性学说渗入到历代医家的理论中时,这个“医派”就很难称得上是医派了。所以,从这个角度讲,要界定扁鹊医派,首先要对与扁鹊密切相关的学术思想做认真的梳理,以突出其在演变过程中所展现出的特征性。
再如,依前文所述,“扁鹊”常用以概指一类医家,是某一历史时期许多医家的总称。因此,广义的“扁鹊”所指代的某些医家或许正是扁鹊医派早期的代表性医家。就诊治虢太子的“扁鹊”而言,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记载协助扁鹊诊治的弟子有子阳、子豹,《韩诗外传》载其弟子有子同、子明、子游、子仪、子越,师徒传承清晰。但自此之后则相对模糊,李伯聪在其《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》一书中将扁鹊医派的传承时间定义为自战国秦汉至唐宋,把南北朝世医徐氏、窦材等定为扁鹊学派之医家,还有待商榷和进一步研究。
综合以上两点所论,界定扁鹊医派的难点在于,因相关文献的缺失,使梳理其核心学术思想、代表性医家、传承谱系变得非常困难。除了从现有文献中再发掘和探索蛛丝马迹外,如能有新的出土文献的发现或许会有更多的突破性进展,正如同马王堆所出土的医学简帛,让我们了解了《黄帝内经》之前早期医学的概貌一样。在缺乏相关文献的前提下,对扁鹊医派的研究,在大胆假设之余,更需要小心求证。
三、扁鹊文化
对于“文化”的定义,并没有统一的标准,众多的表述大致有广义与狭义之别。简略地讲,广义的文化把人类活动及其所形成的一切成果都归属于其中;狭义的文化则更倾向于特指广义文化的“精神”层面,如知识、信仰等。同时,文化也是一种区别不同社会群体类型的符号和标志,正是基于此才形成了一系列的“xx文化”,并通过相关研究来阐释和进一步突出自身的特性,“扁鹊文化”的提出也是如此。与文化的广义及狭义内涵相对应,扁鹊文化也有广义与狭义之分。现在谈论扁鹊文化,习惯将扁鹊的医学思想、文物、遗址、相关文化产业开发等所有与扁鹊密切相关的事物都归于其中,是一种非常宽泛的概念。
结合中医药研究的自身特点以及山东的地域特色,笔者认为我们的扁鹊文化研究需要突出以下几个方面。
首先,扁鹊文化要与地域文化研究相结合。地域文化的提出集中在20世纪30年代至80年代,例如,“吴越文化”是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,“巴蜀文化”是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。“齐鲁文化”的提出则相对较晚,在20世纪80年代。齐鲁作为扁鹊文化盛行的核心地域,自然要把扁鹊文化研究作为齐鲁文化研究的重点内容之一。同时,扁鹊文化研究要密切结合齐鲁地域文化研究,尝试从“地域——文化——医学”的角度来解析扁鹊文化。举例来说,《黄帝内经·素问·异法方宜论篇第十二》中云:“黄帝问曰:医之治病也,一病而治各不同,皆愈,何也?岐伯对曰:地势使然也。”因“地势”不同而致的“一病而治各不同”,可以看作是地域性因素导致医学流派形成的原始表述。其后,该篇又云:“故东方之域,天地之所始生也,鱼盐之地,海滨傍水,其民食鱼而嗜咸,皆安其处,美其食。鱼者使人热中,盐者胜血,故其民皆黑色疏理。其病皆为痛疡,其治宜砭石。故砭石者,亦从东方来。”而东夷文化与以扁鹊为代表的鸟图腾之间关系密切,由此便不难理解齐地、扁鹊文化、针砭治疗三者之间是存在密切关联的。需要着重强调的是,研究扁鹊文化要避免狭隘的地域之争,文化有其最初的发源地,但随着其不断发展,其辐射范围也越来越广泛,扁鹊文化与地域文化的结合研究对地域的选择自然有所侧重,但扁鹊文化不是某个地方的专利,需要以更加平和的心态和宏观的视野来研究扁鹊文化。
其次,扁鹊文化研究要突出医学与人文的密切结合。关于扁鹊,文史学者与医家皆有论述,是一种医学现象,更是一种文化现象。以《史记》等古籍中的某些文献记载为基础,例如扁鹊诊虢太子、扁鹊见桓公等,“起死回生”“讳疾忌医”等词沿用至今,“扁鹊”成为一种隐喻,常用以喻指某些社会现象。作为以中医学为核心的研究来说,扁鹊文化研究固然要研究与扁鹊相关的社会文化现象,但更要突出中医学特色,基于中医学独特的医学人文模式,透过“扁鹊”来分析文化与中医学之间的相互影响。同时,不拘于医学本身的局限,结合具体的社会文化背景,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待“扁鹊”,或许会有别样的收获。
再者,要努力探索和挖掘扁鹊文化资源的医学与商业价值。扁鹊文化研究要尝试在政府主导下,相关机构广泛参与,企业协办,市场化运作,多层次开发中医药文化资源,满足社会和消费者多层次的需求。
综上所述,扁鹊文化研究需要在全面解析和理解“扁鹊”内涵的基础上,围绕扁鹊医派研究突出“扁鹊”的中医药内涵,结合地域文化研究凸显扁鹊的人文内涵,医学与人文相合,技术与文化相谐,共同促进扁鹊中医药文化资源的保护、开发和利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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